不日,叶惘之战死的消息便传到了京都。
叶夫人知道后,待在儿子的房间里哭了一日又一日。饭吃不下,觉也难眠,整个人迅速的消瘦下来。叶宏殊不想再刺激妻子的情绪,便整日独自坐在书房中,一封封的看着叶惘之过往寄来的信件。心像是被彻底掏空了,目光所及望不到路的尽头。
日子又过了几天,叶夫人的情况却越来越差。她开始怨起叶宏殊当初的决定,将儿子的死都归结到‘昏君’头上。甚至是拿顾如烈的事情做例子,埋怨丈夫为何不吸取他人的教训,而非要去做那只出头鸟。
再到后来,她便以积善德为由,在西山的明籁寺中皈依了佛门。
叶夫人走后,偌大的叶府更显得清冷。新帝体恤叶宏殊,便给了他一月时间进行调整,而后在回归朝堂。老丞相不愿呆在府中,就叫江生陪着四处游历去了。
又隔了几日,前线送来战报。上面说,蒋杰正已带着偃甲截到了瀚北撤军的队伍。多骨尔已是先一步回道瀚北,剩下的敌兵没有准备,突然相战,大瑞远远胜过敌方一筹。欧阳尚卿看着手中的绢纸,蹙紧的眉头才稍微放松。
门外有士兵相报,说是岭南王求见。他心中顿时一喜,忙将桌面上的物件都给收拾妥当,才出声道:“让他进来。”
门打开又合上,欧阳尚卿眸间映出了兄长的身影。对方仍是一袭青衣,眉宇间却透着隐隐的忧愁。不知怎么,他竟生出些不安来,便以笑做掩,道:“天这么冷,兄长怎么不多穿些?”
欧阳尚初并未回答坐上人的话,只是微微垂眸,轻声道:“两舟共赴,前行之路定会因为一方不足而牵动另外一方。若想双方共利,难。”
说到此处,他复又抬眸望向身着皇袍的人,补充道:“既然孤舟可以无忧而行。那么臣以为,便无需要所谓的陪伴了。”
年轻的君主闻言,心顿时下沉几分,被衣袖遮住的手指竟在微微颤抖。他眯起眼,试图在兄长脸上找出任何一丝开玩笑的神色来,可最终还是失败了。
如此,便只能故作不悦地开口道:“岭南王,这是来与朕辞行?”
欧阳尚初听罢,却是弯唇轻笑,道:“臣,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瑞。而陛下已经长大,也不用贪恋臣府上的杏仁酥了。”
他低下腰,深深地行了一礼:“良将难寻,贤士更需珍惜。臣今日来,便是恳请陛下将臣,逐出京都。”
每一字都是万分沉重,对方话音刚落,欧阳尚卿便似不堪重担般的瘫坐在椅子上。他长长缓了一气,方才脸上的严肃皆已消失。年轻的君主喉结动了动,带着抑制不住地苦涩,他开口道:“兄长,你无需在意杜且及他们的言论。朕,可以保住你……”
欧阳尚卿没有说话,仍是保持着之前的姿势。
这道疏离的身影,宛如是一个刺狠狠扎在欧阳尚初心中。
他知道兄长必然是知晓了叶惘之的事,才会今日来辞官的。杜且及与姜太后那帮人,早就将兄长看做了眼中钉,恨不得将这个岭南王赶尽杀绝。
可有自己在一日,他们便动不了欧阳尚初,只能从周遭人下手。今日是叶惘之,那明日又是谁呢?若是长久如此,他渴望的盛世又何时才能来临
欧阳尚初看着底下行礼不起的兄长,渐渐攥紧了拳头。他昂起首,装作是什么都不在意地开口道:“也罢。既然爱卿如此提议,那么朕也不再多言。只是日后路途艰难,还望爱卿……”
他更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掌心,才将最后的话说出,道:“多多珍重。”
此话一出,穿着青衣的公子顿时松下气来。他缓缓直起身,看着自己弟弟成熟的脸,轻声笑了,道:“臣,多谢陛下体恤。”
待到欧阳尚卿离开书房,他才察觉到掌心上的疼痛,连忙松开了手。
欧阳尚初看着空荡荡的前方,头痛的厉害,便是闭上眼想缓和一番。
可恍惚间他竟是回到了大殿内,而高台之上则是朝中众臣,为首的却是穿着黄袍的欧阳还。对方像是等待了许久,见自己来了便是一脸轻蔑嘲笑道:“君臣父子,你这小子今日可懂得?”
说罢,欧阳还又是哈哈大笑起来,身后的臣子也随之大笑。站在大殿内的欧阳尚初任由着他们耻笑,脸色越来越沉。他看着那位早已死在狱中的老皇帝,拔出佩剑直直冲上台去,将剑刺入那人的身体。
对方明显没料到他的这番举动,顿时吃惊的低下头来,看着插在自己胸口的剑。
欧阳尚卿以为已将那人制服,不觉弯唇冷笑。谁知那人竟还能抬起头来,面容却逐渐扭曲,声音变得沙哑无比,开口道:“弑父逐兄,可真是一代明君所作为。”
话音刚落,那人从口中喷出鲜血,血溅在欧阳尚卿脸上,液体的腥气将他刺激的头昏。猛然一个激灵,他便从梦中醒来。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,只有书房中的烛灯发着微弱的亮。
炉烟袅袅,像是一派宁静。
欧阳尚卿坐在凳子上,用右手撑起额头。他垂眸,望了眼向桌案上的战报,而后抬起手见它合上桌边的其他奏折放在了一起。
不久后京都又出了件大事,新帝长兄岭南王欧阳尚初,自缢于岭南王府。坊间相传是因为欧阳尚初设计,耽误了援军的出征而心生愧疚,才选择以死来谢罪。而陛下念及长兄情谊,不计较其罪责,并在三日后便将欧阳尚初葬在了皇陵之中。
此消息一出,大瑞的百姓们都深觉新帝怜悯。民间的学子甚至写文章来进行歌颂,在百姓们眼中一个宅心仁厚的陛下,就是能带领他们走向盛世的君主。
棺椁下葬的那日晚上,月亮被云层遮挡看不见光来,有一人乘马出了京都城门。
马蹄抬起有落下,终是踏出了城门。那人却又勒马回身,深深地望向城楼上的牌匾。见‘京都’二字正安稳地悬在高处,他便放下心来,转身策马而去。
秋高气爽,叶宏殊坐在茶馆内歇息,他轻抿着茶,凝神看向远处的山峦。山上色彩众多,却大都是深红叠着浅黄,与湛蓝色的秋水相映,如同是一幅绝美的画。
偶有大雁掠过云层,留下一声雁鸣,便朝南而去。这般的秋色,竟看得叶宏殊有些醉了。
江生将马交给小二去喂食,而后才回到自家老爷身边坐下,为他添上新茶。对桌有几个年轻人正在议论些坊间八卦,无意间叶宏殊仿佛听到了岭南王的名字。眼皮猛然一跳,他忙转身问道:“敢问小友,在谈论何事?”
那二人本来交流甚欢,听见一旁的老叟如此问,抓着瓜子的手微微一顿。二人相视一眼,其中一个身材微胖的才开口回道:“欧阳尚初愧于朝廷,于半个月前自缢于岭南王府。老伯,竟还不知道这个消息?”
叶宏殊闻言,想拂袖站起,却在无意间将桌上摆着的花生碟打落在地。花生四处滚落,但无一出得了茶馆。他低头看着停在门槛边上的那粒花生,一时竟说不出话来。
年轻人心有疑惑,望向他的眼神多了几分猜疑。江生机灵,忙站起身冲着那边笑道:“我家主人曾受恩于岭南王。如今这消息来的突然,他自是有些接受不了。”
他望了一眼浑身僵住的叶宏殊,稍有迟疑,还是开口问道:“相传岭南王一向体恤民心,是位良臣。又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?”
稍微瘦的那位闻言,一声嗤鼻,道:“相传的能有几件是真事?那岭南王耽误了援军出征,害我们大瑞将士白白牺牲。要我说,他死了也是活该。”
年轻人话语间尽是对欧阳尚初的不满,像是觉着自缢都算是便宜了那个‘延误军机’的岭南王。
话说到此处,叶宏殊才缓缓站起身来,抬走出茶馆。江生连忙同那二人道了些,又多给了茶钱放到桌上,牵过马匆匆赶上前方人的步子。
夕阳西下,那人的身影显得格外瘦弱。江生走到他身边,试探地开口道:“老爷,明日就得回京都了。”
叶宏殊脑中仍是花生滚落在地面上的画面,可被门槛阻挡的那颗已变成了黑色的棋子。一日入局,竟是终生入局。他本以为时至今日,自己早已是离开棋盘,可没想到却仍是陷在其中不得而出。思之至此,叶宏殊又回想起旧事来。
当时欧阳尚初还被禁足于府内,前路未卜时还不忘叮嘱自己要好生辅佐新立的太子。
后来太子逼宫称帝,在众臣的反对下命其为岭南王帮管军政要务。而叶宏殊自知自己身份敏感,便不常再参与朝中事宜的参议,将所有的抱负都寄托在了独子身上。
他不再奢求其他,只希望用这种办法,能让新帝减少对岭南王的猜忌。
可如今岭南王自缢,爱子战死,他忙碌半生竟是什么也没能留下。
叶宏殊抬起头眺望远处,见山峰藏在云雾之中,偶遇声响还会惊起山间飞鸟。鸟群争鸣着飞起,待到平息之后又缓缓归于林中,好一个自在。
云层又变了几分,叶宏殊复又望向天际,缓声长叹道:“沉浮云外二十载,不如归去,做一蓬蒿人。”说完,他不顾身后江生的呼喊,径直背手而去。
天高云淡,好一番秋色。
永初二年十月二十日,玄铁营督帅蒋杰正带领赤虎偃甲大败瀚北回程军。五日后,撼北营督帅杜思齐赶至总战场。至此,大瑞主要兵力全部汇集。几次会战将瀚北军打得连连败退,直逼对方防线。
同年十一月,岭南王欧阳尚初自缢于府中,右丞相叶宏殊辞官隐退。文帝欧阳尚卿废除双相制,命原左丞相杜且及成为大瑞新一任主相。
永初三年四月,瀚北君主多骨尔向文帝递交降书,并约定十年不再进犯。
同年七月,文帝欧阳尚卿为原撼北大将军顾如烈平反,盛赞其为大瑞武神。并派人修将军祠,于埋葬忠骨处再立碑铭。整点其旧属部下,同原千机营残余部下一起规划为辅思营,命原千机营队长李虎担任辅思营督帅。
至此,常年饱受战乱的大瑞有了歇息的时日。百姓们期待已久的安宁,终于到来。